作为一名编辑,当我在数年前,得知知堂老人和古槐书屋主人尚有一批手札完整保存,未披露于世的时候,便心仪于将之策划出版。
俞平伯是周作人早年的学生,毕业后同在北京大学任教,成为同事。俞平伯在古典文学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,依旧对周作人先生执师礼,未尝懈怠。周作人先生对俞平伯先生则是优礼有加,亦师亦友,遂成佳话。
知堂老人的信仅存1924-1932年期间的190余封,俞平伯先生当年将之装裱起来,用册页装帧为三大本,木版夹封。每一册50-70通信,每裱完一册,都请知堂老人为之一跋,最后一册,除知堂老人的跋,还有废名和沈起无的跋或题记。俞平伯先生之所以装裱这些信,在他1929年第一次将60余封周作人先生的信装裱成册时,曾为之跋曰:“岂明师所赐书翰出没其间殆五年,虽缺脱未免,而犹裒然可以成帙。盖有大幸焉欤?今春偶尔涉念,知其久而必失也,遂检理而付装池。”陆续地,俞平伯先生将知堂老人的书信装裱成三大册,周作人于1932年第三册裱成之际曾跋曰:“不知何年何月写了这些纸,平伯又要裱成一册帐簿,随手涂抹,殃及装池,其可三乎?因新制六行书,平伯责令写一张裱入,亦旧债也,无可抵赖。但我想古槐书屋尺牍之整理,盖亦不可缓矣。”当时将周作人先生的书札做如此保存的,大概只有俞平伯先生。这三大册装裱起来的书信真是幸运,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坎坷,竟然完整如新地保存下来,是奇迹,也是俞平伯先生当年的苦心所致。想来周作人先生给古槐书屋主人的信还有,但都随着动荡的岁月消失殆尽了。
俞平伯先生给周作人先生的书信,保存至今者,时间跨度较大,自20年代至60年代,大约160封,想原来必不仅止这些,今所见者,乃劫后之吉光片羽。这些信,基本上仍装在原来的信封中,信封上的邮票、邮戳都清晰可辨。信纸折叠处,有些已经破损。但因此保存下来的信封,以其独特的风格、品位,更是弥足珍贵。
苦雨斋和当时文化界的著名学者往来密切,在与俞平伯先生往来的尺牍中常常涉及到这些人及事,可使人们从另一个侧面去了解当时的学术界,了解新文化运动,也许还能发现一些以往所不知的史实。例如,周作人在一信中向俞平伯约稿:“近同玄同、绍原、颉刚、伏园诸人出一小周刊,将出三期……并希望暇时写小文见助,不胜欣幸。”同信中还提到孙伏园离开《晨报》副刊之事,这正是1924年创办《语丝》的那个秋天。说到《语丝》,仿佛都是新文学运动中的勇猛,其实不一定,周作人得知雷峰塔(五代十国时建)的砖上雕有佛像时,便问俞平伯是否有拓片,可否寄一拓片并一说明,放在《语丝》上登载。国立北平大学成立以后,曾有经费紧张问题,周作人的信中说:“听说已向文化基金(即支那基础)借定廿万,想可维持二三月乎?”又胡适做了北大文学院的院长,周作人信中说,“老博士已荣任敝院长,可为大贺,想于北大前途必大有希望,而且再一转而为极峰,亦意中事耳。”
不言而喻,这批书札中最耐人研究的还应包括他们之间的学术讨论。关于杨贵妃之死,很成为前些时间的热门话题,而在数十年前,俞平伯就曾根据《长恨歌》及《长恨歌传》提出杨贵妃没有死在马嵬坡的观点,周作人自日本朋友处知道日本山口县有杨贵妃墓,及有关杨贵妃在日本的一些传说,便写信告知俞平伯先生。俞平伯覆信中曰:“传说虽异,证据亦足为鄙说张目,闻之欣然。不知能否由日本友人处复得较详尽之记叙乎?”如此往返讨论的几封信,今天尚可看到,亦是难能可贵了。俞平伯先生给知堂老人最长的一封信,达7页之多,是讨论文学批评的标准的,“所以我信文学是在社会中的个人底,不是单独的个人底,也不是纯社会底。批评文学,果然不可采用功利主义,但也不能纯用主观上的标准。我以为批评文学———诗自然在内———有三个标准:(1)程度———感染的深浅(2)范围———感染的广狭(3)性质———善恶,或人与非人。这三个标准,应该参互地去用,不得有所偏重。”此信对社会与文学的关系的阐述,充满了民主和人文精神,应该说是新文学史上一篇重要的理论著述。
我很幸运,有机会翻阅这些珍贵的书札原件,两位作者在冲淡平和中,表达着他们的友情和对文化的热情,优雅的文字、信笺流淌在数十年的时光中。